【农村金融时报】

因为一篇文章，常鹏举找到银监局诉苦。

6月底，建设银行以16.06亿元的价格打包出售旗下27家村镇银行的公告像一粒火星从北京金融资产交易所蹦出来，引燃了一片关于村镇银行生存现状的讨论。

作为一家村镇银行的行长，常鹏举有些气愤：“建行转让旗下村镇银行股权的市场行为怎么变成村镇银行的败局了，有客户看到文章就来问我，是不是村镇银行不行了。”

自7月26日挂牌期满，公告撤下至今，北京金融资产交易所也没有公布建设银行这笔交易的结果。能查得到的是，在建行官网的境内附属公司一栏，27家村镇银行的名单依旧在列。

一石激起千层浪，村镇银行的现状真的如此不堪么?

离开是主动的选择

主发起行将旗下村镇银行资产全部出清，建行并非首例。2016年10月，原银监会发布公告，同意包商银行受让渣打银行持有的和林格尔渣打村镇银行4000万份股权。受让后，包商银行成为和林格尔渣打村镇银行的主发起行，持股比例为100%。

由于和林格尔渣打村镇银行是渣打银行目前惟一一家村镇银行，因此，该行的转手也意味着，作为最早进入中国市场的外资银行之一，渣打银行决定退出村镇银行这一领域。

无独有偶，国开行于2017年3月20日在北京金融资产交易所挂牌转让旗下15家村镇银行的股权。这15家村镇银行中，国开行控股11家，参股4家，总挂牌价格为10.87亿元。最后，中国银行收购了国开行持有的15家村镇银行股权，由此，国开行也彻底告别村镇银行领域。

除了将村镇银行资产全部出清之外，主发起行部分转让自己股权的事情在业内也不鲜见，这其中包括城商行、农商行等中小金融机构。

2017年4月，在乐山产权交易中心交易大厅举行的拍卖会便对乐山市商业银行持有的四川成都蒲江民富村镇银行的724万股、130万股进行拍卖，拍卖价格分别为1100万元、197万元。

2016年1月，重庆农商银行以9291.8万元的价格，挂牌转让其持有的云南大理渝农商村镇银行36%股权。据了解，大理渝农商村镇银行成立于2010年12月，注册资本2亿元，重庆农商银行持有51%股权。此举意味重庆农商银行放弃对该村镇银行的绝对控股地位。

在一系列主发起行“离开”村镇银行事件的堆叠下，建行出清旗下村镇银行全部资产的消息就像导火索，给村镇银行这个行业带来了不少质疑的声音。

但是在中国村镇银行发展论坛组委会秘书长蒋勇看来，有些质疑只是在“博眼球”。蒋勇认为，那些所谓的主发起行“离开”村镇银行事件本身就是一种市场行为。“每个银行在不同时期都有自己的战略规划。一家现代化的商业银行根据自身的战略规划在业务布局上进行调整是无可厚非的，对此进行过多解读，甚至唱衰整个行业是片面的。”

事实上，据建设银行2017年年报显示，这27家村镇银行中，仅有3家在2017年出现亏损，其余或多或少均实现了盈利。更多细节显现出建行的这一举措是其在普惠金融领域的战略调整。因为，就在北京金融资产交易所挂出建行转让旗下村镇银行股权的前一个月，建行刚刚推出了自己的普惠金融战略，即迅速实施“双小”战略，用“双小”与“住房租赁”、“金融科技”相互形成战略支持。其中，“双小”战略指小行业、小企业。

在这一意义重大的战略布局中，建行没有只字片语提到旗下那些本就扎根县域，定位于服务“三农”和小微的村镇银行。相比之下，刚成立不久的建信金融科技公司作为国有大行中首家全资金融科技子公司，则被建设银行赋予了更为重要的战略地位。

村镇银行不乏后来者

有人离开，也有人进场。

“就和银行的其他业务一样，有做得不好主动收缩的，但也有做得好继续扩张的，有进有退才真正说明这个行业、这个市场更成熟了。”一家村镇银行的负责人表示。

同为国有大行，在建设银行转身离开的同时，中国银行则有条不紊地布局着自己的村镇银行版图。

实际上，中国银行2017年6月20日正式成立普惠金融事业部时，其主体就不仅包括商业银行法人机构，还包括专门从事普惠金融服务的中银富登村镇银行。

与建设银行对村镇银行“断舍离”的态度不同，村镇银行已成为中国银行普惠金融服务体系中的重要一环。

作为目前全国最大的村镇银行队伍，中银富登村镇银行目前已在全国设立了近100家机构，占所有大型银行发起村镇银行数量的72%，成为国内机构数量最多、地域覆盖范围最广的村镇银行。

在收购国开行旗下村镇银行之时，中国银行相关人士就表示：“通过并购和自建等方式逐步扩大村镇银行机构覆盖面，充分发挥规模效应，巩固在村镇银行领域的行业领先地位，更好地服务于中西部地区和县域实体经济，这是中行推进普惠金融的重要战略布局。”

另一个值得关注的消息是，就在建设银行打包出售旗下村镇银行的6、7月间，银保监会还批复通过了10家村镇银行的筹建申请。值得一提的是，这10家村镇银行的主发起行均为农商银行。其中，黑河农商银行申请筹建4家，宁乡农商银行申请筹建3家，沧州农商银行申请筹建2家，邢台农商银行申请筹建1家。

与外资银行和国有大行相继退出的情形相比，农商银行发起设立村镇银行要热情得多。据《中国村镇银行发展报告(2016)》显示，截至2016年2月，全国共有279家银行类金融机构发起设立了村镇银行，其中农商银行(含农合行)占到50%，同为区域性银行，城商行只占到30%。

当然，农商银行发起设立村镇银行也是出于自身战略上的考虑。东部某农商银行的负责人告诉记者：“我行所在地区经济比较发达，基本上已经形成了国有银行、商业银行、外资银行和民间借贷组织共同参与农村金融市场的竞争格局，我们想要在业务上有所突破，因此选择了这一路径跨区域经营。”

对此，上述负责人表示：“大规模发展异地支行需要大量消耗资本，而发起设立村镇银行可以引进当地的企业入股，资本金消耗可控。同时，还能够得到监管部门和当地政府的支持，从而构建与当地政府、企业的良好关系，可以更快地融入该区域。”

广州农商银行一位负责人告诉记者，他们对村镇银行的选址也有完整而审慎的决策流程，会对拟设地开展深入的市场调研。“具体来说以下四个方面，一是当地金融竞争的充分性，是否存在对‘三农’及小微企业的金融服务空白，是否为村镇银行与其他银行开展错位竞争提供足够的市场空间。二是当地涉农及小微经济的体量及比重，是否为村镇银行的培育发展提供足够的客户基础。三是当地政府及监管部门对村镇银行的支持力度。四是当地信用环境，最主要的考虑因素是当地社会经济环境是否有利于村镇银行在落实监管导向的前提下，建立可持续的商业经营模式。”该负责人表示。

据了解，自2010年8月起，广州农商银行相继在全国9省(市)联合当地优质股东，发起设立24家珠江村镇银行。

对于农商银行发起设立村镇银行的热情，中国社科院农村发展研究所农村金融研究室主任孙同全认为，农商银行因为自身长期涉农，对县域农村市场比较了解，所以农商银行作为主发起行有天然优势。“一方面在管理理念上与村镇银行管理层之间会有相似之处，另一方面，农商银行还可以为村镇银行提供现成的针对‘三农’、小微企业的产品线，经营成本相较其它类型的主发起行较低。”

可见，村镇银行并不乏后来者。更重要的是，在村镇银行发展至第十一个年头后，主发起行对村镇银行的期待也愈发务实，无论是进场还是离开，其实都是各行根据战略诉求而进行的市场化选择。

“发展十年，市场投资热情出现拐点，是时候思考村镇银行该如何更好发展了。”孙同全说。

定位农村是要求更是选择

虽然主发起行可以出于自身战略选择离开村镇银行，但村镇银行却不能离开自身的市场定位，因为村镇银行自诞生日起就肩负特殊使命。

为解决农村地区金融服务不充分的问题，原银监会在2006年12月发布《关于调整放宽农村地区银行业金融机构准入政策 更好地支持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的意见》，村镇银行作为三类新型农村金融机构中最重要的一类由此正式落地。

2007年3月，全国第一家村镇银行在四川仪陇挂牌成立，十余年后的今天，这家银行从最初发放贷款几千万元到如今已实现资产总额50多亿元，贷款余额20多亿元，在支持当地经济发展的同时，实现了自身的成长。

去年，在村镇银行十周年之际，原银监会特意召开了一场名为“村镇银行培育发展十周年”的发布会。这场发布会上，监管部门再次强调将督促村镇银行坚守“立足县域、支农支小”市场定位，支持和鼓励其积极向下延伸服务网络、丰富服务内容，深耕县域金融市场，为“三农”和小微企业提供专业化、精细化和特色化的金融服务。同时，继续优化特色监管指标的监测考核，使村镇银行持续保持“小额”、“分散”、支持“三农”、服务小微的经营本色。

监管部门对村镇银行的定位自始至终就很明确，就是“立足县域、支农支小”，目的就是要校正和改变金融资源配置不均衡的状况，引导更多资金支持“三农”和小微。而村镇银行发展至今也很好地发挥了这一作用。

银保监会最新数据也证明了这一点：截至6月末，全国开业的村镇银行已达1594家，村镇银行县域覆盖率达67%，覆盖了415个国定贫困县和连片特困地区县，农户和小微企业贷款合计占比92%，户均贷款余额35万元。

一家村镇银行的负责人告诉记者：“各地的要求不同，当地监管部门要求我们的涉农贷款、小微企业贷款占比要大于等于70%，同时，在户均贷款上对我们也有要求。”

不过做“三农”业务并非易事。上述负责人直言，村镇银行的市场定位是服务“三农”和小微群体，但这类客群往往没有完善的财务数据和信用记录，自身抗风险能力也较差，这使得村镇银行在开展业务的过程中面临较大的风险。另一方面，政府对财政等资源主要投放在国有银行或股份制银行，而农民和乡镇企业自身闲置资金有限，对村镇银行的认知度也比较模糊，这让村镇银行的负债业务发展也遭遇许多困难。

一面要坚守支农支小，一面要实现商业可持续。一位业内人士形象地将村镇银行比喻为“双重混血儿”。他认为村镇银行第一重性就是实现自身的营利性和商业化运作，没有盈利谈不上可持续发展;第二重性便是村镇银行被赋予的特殊的市场定位，使得村镇银行在服务“三农”和小微企业上承担着一定的社会责任。

对此，孙同全认为：“村镇银行的市场定位，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都决定其在业务经营中要面向“三农”和小微，更辛苦一些，相应地，国家也应该给予相应的扶持政策。村镇银行在MPA考核上，以及在涉农贷款政策上应该享受更多与其特点相适应的宽松政策。”

蒋勇则建议，应该对村镇银行实行差异化监管。不过，蒋勇认为，这种差异化监管不是以机构类型来划分，而是以业务内容来划分，即根据机构服务的客户群体来制定相应的政策予以支持。

坚守市场定位的背后，虽然有来自监管部门的要求，但农村这一被视为“难做”的市场，事实上，却也为村镇银行提供了发展的空间，避免了其在城市里与大银行直接竞争的局面。

已经从东河金谷村镇银行退休的马翠至今仍记得2014年9月里，那场开了整整一周的“转型会”。

“头一年下来，我们20个客户经理每月新增贷款平均只有60万元。当年就亏损了。然后管理层就召集大家开会。每个员工都要发言，包括给管理层提意见。会开了整整一周，把这一年运行过程中出现的种种问题，从经营到管理都提了出来。最后大家统一思想，一定要把市场真正转向农村地区。”马翠说。

把市场转向农村地区的决定也曾遭到质疑。马翠回忆道：“当时，我们行的客户经理普遍比较年轻，基本都是在城区里长大的，对农村一点也不了解，所以有些人心里也没底儿。”

不过，这种顾虑很快就打消了。“在将市场彻底转向农村地区后，我们打破了当地农信社的垄断地位。在走村串户的过程中，越来越多有金融需求的农户被我们发掘出来。”马翠告诉记者，在将市场挪向农村地区一年后，每月新增贷款已经可以达到2000万。在她看来，正是当时这场会议的决定，改变了这家村镇银行的命运。

可以说，“支农支小”既是村镇银行的历史使命，也成为村镇银行业务发展的必然选择。

发展模式再探索

在那场“村镇银行培育发展十周年”的发布会上，监管部门不仅仅要求村镇银行坚守市场定位。原银监会农村中小金融机构监管部副主任马晓光在会上谈及对村镇银行创新培育模式时还说道：“支持主发起行根据发展战略、组织架构和管理需求，探索实施投资管理型村镇银行等模式，提升对村镇银行规模化组建，集约化管理和专业化服务的水平，激发培育村镇银行的内在动力。”

今年，原银监会在1月发布《关于开展投资管理型村镇银行和“多县一行”制村镇银行试点工作的通知》正式发布，明确“已投资一定数量村镇银行且所设村镇银行经营管理服务良好的商业银行，可以新设或者选择1家已设立的村镇银行作为投资管理行。”

谈及为何要推出投资管理行的模式，时任银监会农村中小金融机构监管部市场准入处处长朱惠春表示：“投资管理型村镇银行模式，实际上是对现行村镇银行投资管理模式的进一步完善，主要目的是解决主发起行现行管理模式存在的一些不足。”

“目前，主发起人对所设立村镇银行的管理，基本都是通过指定部门管理，或者是设立事业部管理，还有就是委托分支机构管理这几种模式来实现的。这几种管理模式普遍存在一些不足，比如跨部门协调难度比较大，管理成本比较高，还有就是信息科技等中后台服务，在这些功能上也跟不上。”朱惠春说。

主发起行以何种姿态支持村镇银行发展，在蒋勇看来并无统一标准。“投资管理型村镇银行的推出，是在之前提出的金融控股公司、金融服务公司、村镇银行子银行等组织形式之后推出的新的组织形式，这也是在当前各种形势下的最佳路径选择。”具体一家村镇银行身上来看，蒋勇认为其实“适合的就是最好的”。

不过在采访中，多位村镇银行人士均向记者表示，作为拥有独立法人地位的村镇银行，如何理顺内部关系是村镇银行发展的关键。

孙同全认为经营不好的村镇银行无外乎以下几个原因。“首先，是股东之间的矛盾，主要是主发起行与民营股东之间的关系。主发起行因为要贯彻国家政策、承担主要风险，所以在开展业务时会比较谨慎。而民营股东的逐利性可能更强一些，所以会更加冒进。在主发起行对村镇银行绝对控股的村镇银行里，这种问题一定程度上还能得到控制，若主发起行占股低，双方如果意见不一致，在经营决策上的矛盾可能更显激烈一些。其次，是管理层和主发起行之间的矛盾。很多主发起行管得比较紧，管理层自主权会小很多，但村镇银行毕竟是地方独立法人机构，需要管理层根据当地情况做出经营调整，这就会产生矛盾。最后，是管理层与民营股东之间的矛盾。管理层因为要承担经营管理责任，在开展业务的同时也会相对谨慎，民营股东可能急于赢利的想法同样会施压给管理层，这组矛盾就与第一组矛盾类似。”

在孙同全看来，村镇银行内部矛盾不理顺，会让村镇银行在市场定位、服务对象、产品设计等方面摇摆不定，这种内耗会影响到村镇银行的发展。

蒋勇也更多的将村镇银行经营不善的原因归结于以上种种内因。在蒋勇看来，村镇银行外部环境并不是阻碍村镇银行发展的障碍。

谈及目前互联网金融和大银行纷纷下沉业务所带来的竞争，蒋勇并不担心：“只有竞争才能发展和进步。从村镇银行的发展来看，这种竞争也是在不断的磨练村镇银行。村镇银行越竞争才会越有活力，越有核心竞争力。发展的主动权，握在村镇银行自己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