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余今天离职了，在离职邮件里他不无哀伤地写道：“对我而言，工作恰是生活尤为重要的一部分。可事实是，我所热爱的、追求的，最终都成了生活特定时间段的点缀，无聊倒变成了永恒。一直到现在，我也不认为离开的决定受我主观意志支配，只是，事就这么成了。”

收到这封邮件时，我侧过头看了他一眼。这一天，我们像往常一样埋头工作，而他一直在各个部门之间奔波，办理着离职手续。这时，他累了，倒在桌子上睡着了。这情形是如此熟悉，只是这将是他在公司的最后一觉了。念及此，我仿佛看到阳光穿过整个华北平原一路照过来，打在他的身上。

这个画面让我想起这些年工作时收到的告别信，以及那些浮现在告别信背后的一张张笑脸。离别的时候，他们都是微笑的，只是那些笑容里都带着一丝勉强和悲戚。有一回一个同事离职时正好赶上了内部搬迁，大家都热火朝天地搬去新办公室，而他只能一个人坐在老地方，周围渐渐坐满陌生的同事。我们每次过去拿东西时，他都会抬起头，望着我们笑。他想要避免尴尬，但这样一来似乎更尴尬了。空气一次次在我们目光对视的瞬间凝固掉，原本谈笑的同事也像被人按了静音键一样默不作声了。我想那时，他的心境必定是荒凉的。

刚入职场的人喜欢在告别的时候说：“以后有机会还是可以一起玩耍呀！”上了年纪的人会知道，这样的机会其实是极少或者说没有的。我刚来北京的时候，租住在六郎庄的一个平房里，邻居是一个跟我年龄相仿长相普通的姑娘，我们在上下班的路上遇见后都会冲对方笑，但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直到有一回她晾衣架不够用了找我借，我们才断断续续开始交谈。有一天我突然对她说：“我辞职了，明天就搬家了。”她的眼角忽地往下一沉，有些落寞地说：“刚混熟你就要走啦！”我随口回道：“没事儿，以后还可以联系。”她说：“不会再联系的。”后来果然如她所料，我们再也没有联系过，虽然我们都有彼此的手机号。

还有些同事喜欢在别人离职的时候说上一句：“苟富贵勿相忘！”像是在念着某个绝不会应验的咒语。实际上，这句话的原意是：“如果我将来富贵了，一定不会忘记大家的。”这是陈胜给人耕地时发出的一句感叹。而他的“同事”的回应其实更具有现实意义：“若为佣耕，何富贵也？”是的，我们不过是替人耕田而已，哪来的富贵？

当然，有些人不想给人打工，辞职之后决定自己创业。只是替别人耕田和自己耕田的区别到底在哪里呢？说到底，单从工作的角度而言，我们不过都是被生活所奴役和驱使的对象罢了。且不论富贵者所要付出的非常人所能及的艰辛，单从概率上讲，能登堂入室的也是寥寥无几，人生不如意者十有八九。“热闹是他们的，我们什么也没有。”

这样说好像太悲观了点，有一个段子说得好：“不要说你一无所有，至少你还有病。”为了工作，我们吸入了太多的雾霾，物理上以及精神上的雾霾。崔健的《混子》唱道：“多挣点钱儿，多挣点钱儿，钱儿要是挣多了事情自然就会变了。可是哪有个够 ？可是哪有个够？不知不觉挣钱挣晕了把什么都忘了。”是这样的，挣钱就是会让人迷失，让人麻木，不知所终。

我刚开始工作时，办公室后面有一扇通往消防通道的门。门边有一个饮水机。每次去饮水机处接水时，我总喜欢久久地注视着这道门。因为这道门意味着一种选择：我可以推开这扇门，脱掉我的西装革履，扔掉工牌，跑向外面的世界，去过另一种生活；我也可以转身回到我的电脑前，继续眼前这种无聊而乏味的生活。对我而言，这道门具有非凡的象征意义，它与远方有着一种暧昧的关系，它象征着自由的可能性。或者不如说，它是一道自由之门。它的存在不时地提醒我，我完全可以抛开眼前的一切，自由自在地活着。

但是，现在我早已经不这么想了，那道门已经被破坏，激情再也回不来。

有一回，在我工作的写字楼里，我无意间瞥见对面公司的门开了，我惊奇地发现那里面居然也坐满了人。我与对门公司几个眺望门外的职员相互交流了一下空白的眼神。我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就像他们不知道我在做什么一样。在这以前，我甚至都不知道他们的存在。突然我发现，整个城市其实是由一个个大大小小的箱子组成的，每天早上一群人从箱子里爬出来，挤上带着轮子的箱子，再走进另一个大箱子。这个大箱子里面装着一格一格的抽屉，每个公司占据着一个小抽屉。抽屉在各自的格子里抽进来，抽进去，没有任何交集。

梭罗说：“如果我对云说话，请不要见怪，城市是一个几百万人一起孤独地生活的地方。”

我们就这样生活在经验里，活得很安全，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时间快得让人难以置信，别人说十年前的事，我想到的1995年，而不是2016年。年轻的时候，我们渴望着大厦的崩塌，期待着像《飞越疯人院》里的那个印第安人一样破窗而出。但是现在看来，大厦不会崩塌，反而，它们越长越高，我们越来越卑微。

这样一番神游下来，已经快下班了，电脑上有十几个QQ窗口在跳动，我又收到了7封邮件。老余还在睡觉，我在想要不要叫醒他，因为等他醒过来看到空空如也的办公室，内心或许会更加凄凉。但是我注意到他的脖子抖动了一下，很明显他在做梦。我想我还是让他继续睡下去为好，鲁迅先生说：“人生最苦痛的是梦醒了无路可走。做梦的人是幸福的；倘没有看出可以走的路，最要紧的是不要去惊醒他。”（作者：远子归）